13床是我认识的一个老病人。
一
七月份刚入科实习的时候,我在消化科。
这个病人比我晚了一些来。
他当时住的1床,在病房里靠窗的那边,夏天的阳光总是照在他床边。
病人是个老大爷,只有老伴陪着来看病。
主诉是黑便2天。
最开始的认识,是那天他要做胃镜,老师让我带着他和老伴一块去,那天老人的儿子也在。
大爷之前得过脑梗,当时又有些小脑萎缩,所以虽然神智清醒,但思维已经有问题了(特别接近小孩儿的行为方式),还是离不开老伴的照顾。
在去胃镜室的路上奶奶一直在和我聊天,聊以前带大爷看病的经历,说了挺多话,还不忘抽出聊天的空来安抚躁动的大爷。
当时到了胃镜室,前一个病人还在台上躺着,是结肠息肉,有点麻烦,所以得等会儿。
我就在胃镜室外面陪着老人等着,奶奶又接着和我说上话,说以前大爷脑梗住院,也是住院治了好久终于恢复得不错,但是两年前也是出现便血,医院看的,那时候查出来的是胃溃疡,住了一阵子好了,这两天又复发了。
这么多年似乎都是奶奶和大爷两人相依为命,孩子们都离得远。那时候心里真是暗暗佩服这个奶奶,一个六十多岁的人,把另一个多病的老人照料得这么好,自己还要保持一个阳光的心态,这太不容易了。
聊着聊着就等了快一个小时,前一个手术快结束了,我就拿来麻药让大爷喷到喉咙里,奶奶一边帮着大爷喷麻药一边像安慰小孩儿一样:咱这个一会儿就做完了哈,你以前不是也做过嘛,坚持一会儿哈!没事儿的!
胃镜室的大夫说家属不跟着进,病人进去就行,奶奶就特担心,追上去问:我这病人以前有过脑梗,我怕他配合不了,我要不进去稳着他?被拒绝之后奶奶走回来,还是放心不下。我说那我进去吧,您别担心了,交给我吧。奶奶松了口气似的:好,那就麻烦你了!
到胃镜室里,是季老师给做的胃镜。下镜子的时候确实能看出特别难受,大爷反应很痛苦,不过我进去之前和季老师说过他有脑梗小脑萎缩的病史,季老师心里也有数,一边安慰一边很快地把镜子下下去。
快结束的时候,季老师突然回头问我,你觉着这什么病啊?我说:这...是溃疡吧?季老师笑了:溃疡...吧?撤镜子之后就把家属叫了进来,把大爷接出去。奶奶进来对着大爷说:真不错,坚持下来了哈,没事了,检查完了,咱回去啦!
等了几分钟,拿到胃镜报告,奶奶问我怎么样,我说是个十二指肠溃疡,还在活动期,这应该就是大爷出血的原因了。奶奶听了也是放心不少:嗯,找着病因就好了,对着治就好了。
第二天早上,我照例去给病人量血压。我刚进1床那屋,奶奶就站起来,手扶着大爷肩膀,对着大爷说:诶,大夫来给咱量血压啦,你还记得这小伙子吗?昨天带着咱去做胃镜,给咱跑前跑后那个大夫?大爷看着我笑了笑,奶奶也笑了:不认识人了,他现在除了家里人,其他人都记不住的,家里其他人也照顾不了他,我离开稍微久点,他就开始闹腾,非要看见我才消停,所以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他,也只有我才照顾得了他。
两个多月后的今天,回想起当时的场景,还是阳光明媚的天气,奶奶话里眼里都是漫长岁月陪伴后的平淡和温柔,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样子。
我在写这些字的时候,耳机里单曲循环放着《往后余生》,我突然觉得歌词写得特别适合当时的场景:往后余生,风雪是你,春华是你,夏雨也是你,秋*是你,四季冷暖是你,目光所致,也是你。
对症治疗之后,大爷的病情好转,又住了几天院就出院了。出院那天,奶奶来医生办公室办手续,看到我,特高兴地说:谢谢你了,小伙子,我们要出院了!
(图文无关)
二
9月25日,也就是前天,我到感染科报道第一天,节后第一天,收病人还挺多,因为第一天去,也不熟悉该干什么,就在一旁看书。
一会儿就听护士在外面喊:13床来个新病人啊!屋里有大夫就出去收病人了,我当时也没注意。
正好那天我跟值夜班,下午科里大部分大夫都下班走了,我就找台空电脑打化验单,翻着列表,就看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名字,定眼一看,两个月前的经历就一下全冒出来了:那时的1床大爷,现在到了13床了。
到了晚上,奶奶来办公室问什么事,找大爷的主管大夫,当时就我和孙老师两个值班的在,奶奶也一眼认出我来,径直走过来问我说大爷的主管大夫在吗?我还没开口,孙老师就把话头接了过去,就和奶奶说起来。我等他们说完,就找奶奶搭了个话:您爱人之前是在消化住过吗?
奶奶就笑:对啊,我刚一下就认出你来了,所以才直接去问你的嘛,上次还是你带着我们去做的检查吧?但转而脸色一暗:这次又生病了,我估计难了,上次他不还能和你有些交流吗,这次不行了,意识都不好了,说不了话了(一边摆手一边说着)。我心里一惊,说:这次这么严重吗?奶奶点点头,然后就和我说了些上次出院后的情况,后头就回去忙办手续了。
到了傍晚的时候,奶奶来办公室签各种病历上的字,老师给她交代用药收费的事,奶奶就说:没事,该用什么药用什么药,只要能让他好受点,我们都听你们的。老师说:话是这么说,但那些自费的药物用之前我们都会先和您商量....“不用,你们该用用,用完再给我说也行,(想了想)不说也行。”
那时候奶奶弯着腰走路,我们就问这是怎么了?奶奶说我这腰不行了,疼得厉害,我估计是受凉了,得捂会儿才能动。孙老师就说那家里其他人呢?您年纪也大了,这老折腾哪受得了啊?奶奶说不行,我家这个只认我,别人照顾他他就闹腾,一个劲儿叫我名字,没办法。奶奶语气里可能藏着我听不出的无奈,但肯定有我能听出的幸福。
值完夜班,转天早晨,我去吃完早餐回办公室里坐着,七点多点,就我一个人。奶奶拿个注射器就过来了,里面有些墨绿色的液体。看着我在,奶奶就走过来,把注射器递给我看:小伙子,我问问你哈。这是今天我从他那管子里吸出来的,这个颜色我还给他喂水吗?我问这是痰么?“不是,他不下胃管么,昨儿大夫交代我说今天要是抽出来的颜色太深就别喂水了,我就来问问。”我说那就先别给了,咱也不差这一会儿这么点水,等会儿主管大夫上班了咱再问问吧。奶奶点点头,准备走,又回过头对我说:小伙子,其实咱说实话,这次住院其实我心里有数了,我知道很难了,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,现在就想着让他好受点.....我也不知道怎么搭话,就说:您心里也别太沉重,我们肯定能做的一定都尽力去做,什么结果没法绝对肯定,但咱们一块努力,争取最好的结果,您也别太操劳,也让自己别那么累,您也这么大年纪了,也得照顾好自己。奶奶答应一声,道了谢就转身回病房了。
(图文无关)
三
今天中午,我回五楼心c帮忙,就收到了一开头那条消息。我当时还给师姐说,我是不是应该上去一趟?我在犹豫,我不知道到了地方应该做些什么,犹豫半天,还是决定过去,心里想着:在这种时候,起码有个认识的人在,奶奶或许会好受些。
我跑上八楼,直接跑到13床的病房那。刚准备进去,就看见13床已经没有人了,换上了新的蓝色的被罩,地上也是打扫过的水印。
也是靠着窗户的那张床,也是阳光明媚的天气。
。
四
我从楼道一层层走楼梯下楼。
我有点难过,但是也没有那么悲伤。
脑子里放电影似地过着我和大爷、奶奶以及他们那位一面之缘的儿子相处的场景。
我和他们说的话,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在脑子里响。
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,还记得做胃镜那天的种种细节,我记得那天我们去胃镜室的电梯还等了两次才上的三楼,还记得两年前大爷是胃窦溃疡,七月份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活动期出血,还记得在手术中胃镜拍下的溃疡的样子。
我又一次体会到:记忆中的人活着的时候和去世之后,那段记忆在脑中的温度是不一样的。特别像记忆中的人去世了,那段记忆也跟着离开了人世。特别像燃过的碳火,明明还有温度,你却只觉得发凉了。
我突然想起这两天都没有去看过大爷,有些遗憾,有些弥补不了遗憾的空荡。
我想对于死亡这件事,永远不会有准备好的时候。就像一片叶子落到树叶堆里,甚至没有任何声响,但你再也找不到它了,你知道它还在那,你也知道它不在那了。
以前的所有,都再也没有了。
下楼过程中这些想法一直在脑子里,像一团云雾一样在颅腔里飘来撞去。
在偏黑的楼道里走了五六分钟,A座后门外的阳光刺得眼睛有点疼。
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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